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。千里孤墳、無處話淒涼。
縱使相逢應不識,塵滿面,鬢如霜。
夜來幽夢忽還鄉,小軒窗,正梳妝。相顧無言、唯有淚千行。
料得年年斷腸處,明月夜,短松崗。
月華初上,淺淺地光華透過窗稜灑進屋內,碎了一地的燦爛。
窗旁的矮桌腳下倒落著許多大大小小的酒壺及酒杯,不遠處還有隻酒甕;矮桌上,一名男子正毫無形象地橫趴著,如墨的青絲散落如奇異的圖騰盤卷,半開衣襟隨著垂落的那隻手臂斜斜地掛著,看上去好不誘惑,
卻分外狼狽。
許是月光溫柔得耀眼,男子如扇般的睫毛輕顫,緩緩睜眼,卻因不適應光線而瞳孔渙散著。
「弗兒......」親暱的寵稱隨著滿滿的愛戀從唇角溢出,男子低沉婉約的聲音令聽者無不動心,
此刻的他是光彩耀眼的,溫柔的眼神、淺綣的笑意,彷彿只要能像這樣輕輕地呢喃戀人的名字,就足以幸福。
「老爺,您醉了。時辰不早,您該歇息了。」門旁,長相清秀的年輕男孩兒有禮地說著,言語間的關心透著超齡的成熟,輕皺的眉間卻全是不捨與心疼。
蘇軾回頭,嘴角旁的笑意又深了幾分,「諾兒,過來坐著陪我喝杯酒。」
語畢,他勉強收拾著桌上的殘局,企圖空出一小塊乾淨之地。
看來是拒絕不得了。被稱為諾兒的男孩兒認命地朝桌旁走去,收拾,坐下,蘇軾早已將兩只青玉酒斛滿上,乾淨無雜質的酒水在杯中蕩漾,盈盈香氣竄入鼻尖,好酒。
「諾兒,幾年了?」一杯飲盡,蘇軾斜眼望著自家隨從,等待著答案。
「回老爺,十年整,不多不少。」諾兒答道,貼心地將蘇軾的酒杯滿上。
「十年呀......」拖長的尾音中有著難以讀出的複雜,抬手,又是一杯下肚,暖了腸子,寒了心窩。
如水的瞳眸渙散著,蘇軾的視線落在遙遠的星際中。
陰陽兩隔,竟已十載光陰,不知弗兒在那黃泉陰間過得還好?此時已是投胎轉世了吧?
只盼她能投得一戶好人家,不要為了自己這十年來苦苦思念,而執意留在那陰冷孤獨的黃泉路上等他。
十年的距離,月移星轉,滄桑間改變了太多太多,甚至,連對弗兒的記憶也逐漸模糊......。
唯一不變的,僅剩那牽腸掛肚的思念,情牽深深,愁緒滿腸。
「諾兒,準備一下,為我去探望弗兒吧!」再次舉壺,卻是不留半滴,蘇軾無趣地擲下酒杯,酒澆百愁,亦是牽腸物,如今酒壺已乾,空留在此有甚樂趣?
提了灑掃小桶及鮮果花兒等祭物,諾兒謹慎的跟在蘇軾身旁伺候,
朔風颳得他不由得瞇眼抬手擋風,
視線迷茫間,卻看見蘇軾寬大的衣袖及未繫的青絲被風帶起,明明該是狂放不羈的背影卻硬生生地透著股寂寥。
緩慢地步到王弗的墳前,蘇軾命諾兒簡單地灑掃一番,自己倚著墓碑而坐,就好似生前他倆時常肩並著肩而坐的模樣。
「弗兒,你看我替你添了什麼?」將花兒擺上墳頭,蘇軾嘴角盈起淺淺笑意,花兒嬌豔,就如同他記憶中那年初春,弗兒突然闖入他書房,為的就是髮間別上那朵新蕊,
"夫君,您說我如此別著可好?"
"好,好,只要是弗兒都好。"
王弗噙笑,白玉般素淨的面容上綻出緋紅,惹人憐愛。
「你說你最是喜愛這家的糕點,明明只是間小店而已,但是你歡喜,我還是替你捎來了。」
「來,弗兒,這家酒樓的新釀最是滋味,雖說你不善飲酒,但此時還是陪我小飲幾輪吧!」
「弗兒...」
「.......」
「弗兒,你為什麼都不應我一句...?」蘇軾哽咽不已,雖說男子有淚不輕彈,但在"思"字面前,千軍萬馬也得敗下陣來。
淚痕漣漣,落入杯中與酒水混為一體,蘇軾的目光落在杯中,抬手輕撫上自己那墨黑髮間刺眼的一縷銀絲,發愣。
「原來,原來,不是你不回我,而是你早已認不得我。」苦笑。
今宵已所剩無幾,但蘇軾卻就這麼倚著墓碑,意外地沉入夢鄉,雖眼角淚痕猶在,但卻是少有的恬靜。
窄小的舊宅中,月洞門深處,木製的雕花窗台上映著一抹纖細的身影,抬手側頭,似是在梳妝打扮,
惹的蘇軾好奇地探頭,
只見王弗正專注地對著銅花鏡抿胭紙,朱紅的雙唇似要滴出水來,眼神流轉間,眉目如畫,一抹鵝黃繡花抹胸,外襯水色煙羅長衫,腰間一繫緞金花色靛腰帶,整個人顯得大方典雅。
女為悅己者容,弗兒此舉,是否為了自己?
絲絲甜蜜湧上心窩,蘇軾亟欲入屋內將王弗緊緊擁進懷中,抬腳之時卻怯了步伐,只怕如今這一見已在夢中。
王弗似是發現了蘇軾躲在窗外,回眸,嫣然一笑後隨即起身離去,蓮步輕移,柳腰纖纖,背影美麗得如詩如畫。
蘇軾連忙跟了上去,跟隨著王弗的腳步,穿越月洞門下、路過荷花池畔、小橋流水、樓欄前廳......
兩人一前一後,保持著一定的步履與距離,就這麼將舊宅從裡到外繞過一遍,點點滴滴回憶湧上心窩,化成懷念的笑意攀上嘴角,
猶憶那年月洞門下,綿情依依的送別、
猶憶那年荷花池畔,鶼鰈情深的共賞、
猶憶那年石橋河旁,心有靈犀的對視......
水憐涼亭中,王弗倚著欄杆似是欲賞荷,那雙靈動杏眸卻轉也不轉地望著蘇軾。
「弗......」話甫出口,隨即被王弗用手勢阻止。
纖纖玉指抵在嫣紅的朱唇上,王弗突然綻開如花的笑靨,接著轉向荷花池,縱身落下。
蘇軾的心猛然一顫,驚恐、痛苦以及難以置信在全身上下蔓延開來......
深吸一口氣,卻驟然轉醒,
果真是夢。
望著墓碑,蘇軾悽楚的瞳眸間又見淚珠垂落。
每年此時,明月皎潔,新生的松樹充滿著盎然的氣息,卻是他最為難熬的時節。
修長的指尖流連在冰冷的碑文上,蘇軾垂眸,似是要遮掩那滿溢而出的複雜情緒,似愛戀、又似哀慟。
「謝謝你,我愛你。」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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